作家陈应松
作为当代最着名的生态作家之一,陈应松的生态写作达到了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。他一入深山二十余年,在神农架的生活与创作中,找到了自己写作的支点,站定了自己的&濒诲辩耻辞;森林立场&谤诲辩耻辞;。在他的笔下,有对动物顽强生命力与生命尊严的歌颂,有强烈的反对生态乌托邦的现实主义色彩,有反思现代性、重建现代人精神家园的呼唤,有饱满的传统楚文化遗风和中华传统文化、地域文化的归属感与认同感。他用他深刻的生态书写,对人类与万物关系的深入思考,为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界做出了独特贡献。评论家王春林曾说,&濒诲辩耻辞;再也别想写森林了,至少叁十年,你也写不过他了。&谤诲辩耻辞;
本次对话中,陈应松向记者呈现了他对生态文学写作、人与自然关系的最新思考,展现了他在生态文学创作方面&濒诲辩耻辞;越过高原攀高峰&谤诲辩耻辞;的孜孜以求。同时,对话中他也首次披露自己写作时的一些方法、经验,尤其是他写作时的精神情怀,相信会让读者有所收获。
◆对于一个生态作家来说,不能为写生态而写生态。
◆你只有告诉人们什么是真实的世界,什么是真实的大自然,生态文学才有价值。
◆我喜欢自然山野,因为它们是文学的故乡,也是文字的舞台。
◆你写一头猛兽跟写一个病毒,在题材上面,它的意义是同等的。
◆上苍派我来人世就是写字的,写作跟我的呼吸融为了一体。
中国环境报:您曾经说过,作家是非常注重体验的,包括您自己的写作。请问,如果要写一部反映生态环保主题的作品,您会对哪个方面感兴趣?
陈应松:每个作家都有他自己的喜好。我受到文坛认可的作品,就是神农架系列小说,我的写作对象是森林、动物,这是我感兴趣的领域。
生态作家所写的对象,有他自己想要表达的语言或者哲学观、生命观和世界观在其中,每个人的关注点是不同的。我喜欢写的动物,都是一些大型兽类,像豹子、熊、野猪,它们是地球上的灵兽,有神秘性、传奇性。神性的、神秘的色彩,可能更打动读者,在文学上的意义甚至可以上升到人类精神层面,它带给人和生命的启示是广阔的、深刻的、复杂的。
所以,我觉得生态作家还是要抓大不抓小,写就写那种神奇的、壮美的、具有英雄气质的动物、植物。从生态学观点来说,了解这样一些动物,对唤醒公众的生态意识是有巨大帮助的。
中国环境报:如今很多人关心关注久久精品夜色噜噜亚洲A∨保护,积极参与生态文学写作。我们也呼唤更多优秀的生态文学作品出现。对此,您有何建议?
陈应松:一个好的生态作家,首先是一个好作家。生态,只不过是当前文学界或者时代召唤下大家的一种说法,其实生态作家跟所有作家一样,就是个作家。
对于一个生态作家来说,不能为写生态而写生态。首先,他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,还要成为一个有自己精神向度、精神维度、精神坐标、精神高度的作家,他才能写出包括生态的作品。
一个作家倾情于某一种题材,某一种写作对象,也是他自己的喜好,是某种精神外化。他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,只不过是借助了某一个动物,某一种植物,来倾吐他内心全部的精神渴望、梦想和追求,找到攀向某个高度的路径。
如果你渴望在作品当中有大悲悯,有神性,有神奇的力量或者英雄主义气质的话,你写的东西肯定跟其他作家是不同的。
所以,我觉得生态写作要提升它的品质和提升它的高度、提高它整个精神向度与境界,还是要老老实实地面对大自然的真理和真谛。
中国环境报:那在您看来,大自然的真谛是什么?
陈应松:就是真实的大自然,就是大自然的残酷性。大自然各种生物的生存法则,有它自身的规律,我们应该尊重它,才能书写它。
不能仅仅因为悲悯和爱心,我们就把大自然、把动物世界写得充满着童话般的爱意,这里面有一个真实的问题。所谓真实,是要还原大自然真实的生存状态,整个生物链的现状。
一个作家不能粉饰现实,特别是生态写作。有人可能觉得生态写作就是牧歌式的、童话式的;也有人怀着忧愤认为,生态写作就是要揭露破坏久久精品夜色噜噜亚洲A∨的丑恶现实,这都是片面的。我们首先要真实,而且要全面,只有真实,写出来的东西才可能有力量,有力量才能真正地打动他人,否则的话,就是对大自然的一种伪饰,偏激的揭露和轻薄的歌颂都不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。
当前很多作家随着对大自然的关注热爱,作品越来越真实,这是可喜的,但也要警惕另一种时尚的跟风的写作,防止走马观花、蜻蜓点水、浅尝辄止、敷衍成篇。这是不可取的,对公民生态意识的提高以及国家整体久久精品夜色噜噜亚洲A∨质量的改善都没有好处。
你只有告诉人们什么是真实的世界,什么是真实的大自然,生态文学才有价值。
中国环境报:我看您的写作,并不单纯是生态内容,比如您对森林的认识,并不是一种孤独的对森林的认识,它总是跟现实世界有关系的。您是怎么做到认识与现实社会、与人产生关系的?
陈应松:我们面对的生态现实,实际上就是我们生活当中现实的一种。我们要探究的还是人和自然的关系、人和万事万物的关系。我们不能像童话作品那样构思和写作,只把最美的一部分展示出来。动物与自然之间,人与动物之间,一旦遭遇就不会是相亲相爱,而是生死对决。
森林里不是单纯的鸟语花香,动物奔跑,梦幻世界。动物之间是弱肉强食,勾心斗角,掠杀与逃命,捕食与被捕。这就是食物链的永恒真相。但也有顽强生存、顽强展示造物主给予自己的美丽,快乐,生命的尊严与大美,自然界的丰富多彩。
另外,我在写作的时候,特别是写动物的时候,我的创作经验就是写人的复杂性,写兽的人性,也就是把兽当人写。当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,我想,有能力表现出人类的复杂性、兽类的人性,你的作品才可能会深刻。我自己在写作中,作品中的角色,没有人兽之分,只有长相不同。
中国环境报:当您长期在一个地方生活写作,融入其中的时候,会不会淹没在琐碎当中,分散掉写作的集中感?
陈应松:不会吧。就算是琐碎,也是美的,全靠作家的把握。处理好大与小的关系,粗与细的关系,永远知道壮阔、壮丽、壮美是你毕生追求的一种写作境界,你会时时警惕自己落入琐碎和散漫。
另外,保持好奇心最重要,保持激情更重要。我每次回到神农架,就像第一次回到神农架,每次进入神农架的高山、森林、河川、峡谷的时候,都像一个小孩第一次来到花花世界一样,充满着好奇、心灵的愉悦以及新的刺激、感动,森林源源不断地给我创作的冲动,它就像我们的故乡。当你回到久违的故乡,内心肯定充满着愉悦。森林也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场,给你补充能量,给枯竭的、疲惫的精神和心灵补充动力,它是我的精神和写作的巨大引擎。你只要进去,就会觉得精神焕发,心中有澎湃的文字涌动,永远不会陷入惯性写作的僵硬和审美疲倦。
我特别喜欢森林,喜欢大自然,喜欢高山、大川、大峡谷,喜欢每天看到白云变幻。今天的白云绝不会是昨天看到的白云,今天的山冈也不是昨天的山冈。
中国环境报:您是如何调动自己的写作欲望的?
陈应松:别人说你的创作精力怎么这么旺盛?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写?你基本功成名就了,可以不写了,年龄也不小了,过花甲之年,应当收手、封笔。
我从来没觉得我的年龄是一个问题,我的创作激情和表达水准是一个问题,我的作品至少语言不会出现衰老感。我感觉我的生命就是写字的,要不停地去写写写。森林和高山有太多要写的东西,而文学的内部,山重水复,我们可能只窥其皮毛,有了更多的时间,当然要更多地写作和探求。
而写作的欲望就是在森林中,在城市,我没有倾吐的欲望。每天不停地书写自然与森林,对我来说是一个充满着愉悦的过程,这种过程也是跟大自然相亲相爱、心灵交流和融合的一种方式。
中国环境报:您每天大概写多少字?
陈应松:这倒没有准,有时候写得多,写几千字,有时候可能就写几百字,也有懒惰的时候,对我来说,不多。我每天7点打开电脑,晚11点多关上电脑,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。
中国环境报:您写作是字斟句酌,还是一气呵成?
陈应松:写一稿时肯定一气呵成,但再后就得慢慢琢磨慢慢修改,要字斟句酌,要用最好的最准确的语言去表达,要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到极致,每一篇如此,要对自己负责,也对后来的人阅读你的作品负责。人生短暂,但文字永恒。
中国环境报:这么多年来,您始终坚持写神农架、写森林。为什么会如此坚持?
陈应松:现在看来,坚持是一种生命的福报。比如你有了一个将心安放的地方,心情和精神平缓、通融、良善、专一,没有杂念,不会走偏,更不会瞎打瞎撞、身心浮躁、移情别恋。
尤其是生态文学作家,专注写一种东西是最好的状态,不要当文学的流浪汉、万金油,就坚持写你认定的东西,不改初心,抱朴守一。因为生态文学作家所面对的比纯文学作家更难,要懂得的东西更多,更不允许你叁心二意。
坚持是一种情定,更是一种傻性。但没有这种傻,你太聪明,你永远写不深入,没有高深的道法,没有安静的内心。
我爱神农架的一切,喜欢自然山野,因为它们是文学的故乡,也是文字的舞台。适合倾吐和表演,有魅力,有热量,色香味俱全。
中国环境报:作家如何在写作中体现自己的思想和内核?
陈应松:还是先要划定一个地方,你才能思考和书写,真的不要太多,不要到处思考世界。这个世界太大,你思考一点地方就行了,思考几种动物就行了,何必要把自己弄得很芜杂、很博学、很丰富、很有见解?农林商,文史哲,说天天知道,说地知一半,这样的人是百度,不是作家。
我的办法是抓住一点,不及其余,山外的事与我无关,我山里的事还没弄明白。作家的思想是随着你的题材处理走的,不可主题先行,一切,都得由着你钟情的题材而来。思想、主题,都是你反复思索过后的东西。不要循着某种暗示去写作,不要带着主题去写作,不要生造思想,不要处处思想。什么都要插一杠子,什么都有感慨,都可以侃侃而谈、长篇大论,你就成了写作油条和意见大王,你不是作家,也不可能有独到的见解。
对一个生态作家来说,他不能干记者要干的事,作家要更加细腻地表现生活的丰富性,表现人性与兽性的复杂性。
作家写作的文字是精神世界的外化。比方说,你写一个虚伪的、虚假的、肤浅的动物世界,一读我知道你对动物世界根本没有爱,没有悲悯,你不懂动物所处的环境,你完全凭借你的想象,想当然地迎合读者和出版的趣味,或者说你自己根本就不努力写作,人云亦云而已。
这样的作品大量充斥在我们中间,不仅仅局限于生态作家,很多作家都是如此。为什么说生活非常重要呢?巴尔扎克说,生活是第一位的,生活永远是最重要的。无论你有多高的才华。何况现在很多作家的才华和文字表达的功力是有限的,如果不靠生活去弥补,只会更加糟糕,捉襟见肘,表达破绽百出,让人轻看。
作家要有出息,就得老老实实到某一个地方,好好地待下去,沉浸下去。
难道梭罗是为了写《瓦尔登湖》才到那去的吗?他是到那儿去生活的,首先是生活,生活是第一位的,写作是次要的,是生活副产物。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,也不是为了去表达而写作,这都是本末倒置的写作态度,值得警惕。
今天生态写作虽然方兴未艾,但我还是呼吁,作家要好好地沉下去,好好地去感受大自然、体会大自然、触摸大自然,才能热爱大自然、悲悯大自然、书写大自然。
中国环境报:您觉得哪个题材的生态文学作品会更有影响力?
陈应松:题材不分大小,写好了都是大题材,写坏了都是小题材。虽然生态关系到人类的未来,地球的未来,是大题材,但处理得不好,就是微不足道的小题材。
我喜欢写大兽,但实话说,你写一头猛兽跟写一个病毒,在题材上面,它的意义是同等的。问题是要把它写好,写出大气象、大境界、大手笔,就很难。
一个人写老虎,未必他就能成为一只文坛的老虎,写蚂蚁,他就是文坛的一只蚂蚁。坎布尔写《昆虫记》,一样成为伟大的作家,这种例子太多了。
中国环境报:您每次进山、进森林是什么状态?观察,记录,还是用耳朵听,用眼睛看?
陈应松:我有写日记的习惯,我大量的风景描写实际上来源于我的日记。早上起来,我要听是什么鸟在叫,山上是什么情况,天空是什么样子,气候,植被,我都爱仔细地观察,然后像一个画家写生一样,用文字记录下来,这是我的一个良好的习惯。
一个生态作家,本身就是面对大自然的,你会有永远学不完的知识,在山里不懂就问,山民是最好的老师。我家里动植物的书也有一大堆,还有当地历史的、人文的、风俗的、科学考察的,各种各样的书。
很老的书我也要,孔夫子旧书网上,不管多贵,我都把它买下来。那里面有我许多想要的东西。写神农架,要懂神农架,写什么,像什么,与其说是一种本事,不如说是一种科学态度。生态就是科学,所以,我自己认为我是对于神农架的半个植物学者、半个动物学者、半个地质学者、半个民俗学者、半个历史学者。
中国环境报:您每天都写日记吗?
陈应松: 写日记是我挂职时每天的工作,现在的一些灵感、好句子,风景描写,则写在手机上面,但不一定每天。有些稍纵即逝的感受一定要记下来,否则就忘记了。
很多人说你怎么这么能写?我都是积少成多、平时积累的,不是突然去写什么,没有那么多东西。好记性不如烂笔头,没有谁有这么好的记忆力,更何况我们是专业作家,一定不能偷懒,要老老实实、勤勤恳恳的写作,就像农民那样好好耕耘自己的土地。农民说,一年不种一年穷,我要说,一天不写一天穷。穷是说你就过气了,不算是作家了。
中国环境报:行走之于写作的意义是什么?
陈应松:一个作家,必须要有游历的兴趣,要走遍名山大川,心中才有壮阔气象,局限待在某一个地方,视野难免太狭窄。
我除了待在神农架,也不会放过任何出游采风的机会,所以我去了祖国东西南北的大量地方,这对于写作是极好的营养。作家要不停地行走,人就应该是一株行走的植物,通过行走汲取大地的各种营养,山河是我们身体的必须。
一个好的生态作家,他肯定是靠山川河流的滋养和熏陶造成的,大自然是滋养你的,你再用文字来反哺大自然。
一个作家,通过脚步的丈量来拓宽自己的视野和精神的疆域,你的笔力是靠山河的钙质支撑的。
中国环境报:您今后有哪些写作计划?
陈应松:我心中已经成熟的至少还有叁部长篇。我现在居住的地方离森林就只有十几米,每天晚上能听到森林里面的各种各样的野兽叫声,我每天晚上打羽毛球,旁边就是山坡,我有时生怕山上会冲下来一头狗熊。写作就是跟这些想法一样,有突然性,我的写作规划不是很缜密,有随意性,但我不会不写。
我的写作总是离不开神农架,我此生卖给了她,当然,这是必然的选择。我可能也要写写江汉平原,我的家乡。总之,我会写下去,如果我不写作,我的生命就结束了。上苍派我来人世就是写字的,写作跟我的呼吸融为了一体。